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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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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7章

清風亭下一壺酒。這一回, 與唐挽對飲的人,是孫釗。

這一回承郡一案,他立了大功,兼封了翰林院學士。雖然實權上沒有晉升, 可身份上又提高了一層。所謂非翰林不入內閣,在百官們的心中,孫釗入閣, 不過是時間問題。

可他卻並不顯得多麽快活。今日他提著一壺酒來到唐府門前, 說什麽也要同唐挽喝一杯。

他形容狼狽, 神情蕭索。半壺酒下肚, 才終於開口道:“今日是三娘的忌日。”

崔三娘。

唐挽對感情的事一向是後知後覺的。若不是雙瑞提醒, 她恐怕永遠也不會發現,孫釗對崔三娘這一份未及言說的心思。

這些年孫釗步步高升,朝中有意與他結為姻親的大臣不在少數, 甚至傳說連滎陽候府都有意招他為婿。可他對崔三娘的執念,仍是無法割舍。只可惜逝者已矣。

這一回趁著查處宗室圈地案,孫釗又將當年花山的案子翻了出來。當地閆家自從閆黨倒臺之後, 就恢覆了本來的姓氏。可他們圈占土地的案底卻是抹不掉的。已升任臨清知府的閆志高被革職查辦, 他背後的家族也也已摧枯拉朽之勢覆滅。孫釗歸鄉省親的時候,還親自去拜訪了沈玥。他們將崔三娘的貞節牌坊撤去,換成了忠義牌樓。

從古到今,沒有哪個女子能獲得“忠義”這樣的嘉獎。這個只有男人才配有得的名號, 他卻執意給了她。

孫釗說:“三娘不是尋常女子。”

唐挽終究還是攔住了他舉杯的手, 道:“你當真要醉在我這裏麽?”

孫釗看向唐挽, 唇邊一絲苦笑:“老師,我也就在您這兒放肆一回。出了這個門,還不知有多少眼睛盯著。”

唐挽心下一嘆,也就由了他。

都說京官清貴,可京官的日子卻並不好過。

打從謝儀執掌內閣開始,京官們的麻煩事就沒有斷過。先是稅收改革、然後是學政改革,最要命的是吏治改革。內閣那幾位年輕的閣老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,把整個朝廷都折騰得叫苦不疊。

就說這吏治改革吧,雖說徐階在位的時候也搞過,但和如今謝儀的雷霆手段比起來,簡直就是和煦如春風。

謝儀到部,便吩咐吏部司官,把一切官員的姓名、籍貫都編造成冊,同時註明擅長何處、勤政與否、賢明與否,對於當時的人才,更是按圖索驥、一求便得。除此之外,他還在個部門置立號簿,凡大小事務全部登記,期限內必須有題覆,否則按逮政罪論處;如果回覆有推諉之嫌,則送督察院覆審,查實後以違制罪論處。言官上表,會影響到所參奏官員的官聲和仕途的,都須往督察院立案建檔。若查無此事,則言官也要受罰。

這些政令並不是說說而已。頒布兩年以來,因此獲罪外放的官員竟有數十人,京城六部來了一番大換血。

好處自然是明顯的。言官們浮議漸止,朝廷裏打嘴仗的人少了,做實事的人自然就多了起來。六部各司少了那些天天在背後戳脊梁骨的人盯著,也終於敢放手為政了。朝廷的水清了,年輕的官員們再不用戰戰兢兢地擔心得罪哪位上官。

有好處,自然也有壞處。謝閣老大權在手,果敢任事,卻也難免乾綱獨斷,不太善於體恤臣工。朝廷內有多少人愛戴於他,就有多少人非議於他。那些不喜謝儀鐵腕執政的官員們,自然而然就圍攏在了唐挽身邊。

唐挽也的確沒有另眾人失望。她一只朱批禦筆,壓下了謝儀多少票奏。內閣雖然仍舊統一對外行事,卻以隱隱分為了兩個黨派。沈榆是支持謝儀的,馮晉陽則更傾向於唐挽。兩方暗中對峙,百官也在積極地觀望著。不到最後一刻,誰也不敢輕易地站隊。

然而對於許多顯慶以後入仕的年輕官員來說,謝儀與唐挽的對峙,無疑是一場災難。

“老師,您到底是什麽打算?”這些日子,不管是孫釗、楚江,還是唐挽的其他門生,見了她總會問出這一句。有的支持唐挽與謝儀一搏,更多的卻陷入了重重憂慮之中。

朝廷困於黨爭之禍久矣。不論是剛剛過去的閆、徐之爭,還是至和初年的閆、唐之爭,都給政策的施行帶來極大的負擔。如今的新內閣剛剛給朝廷帶來一番新氣象,他們都不願這一點成果功虧一簣。

好在目前謝儀的主要精力都鋪在了即將到來的科舉上。這是科考改革之後的首次會試,備受學界矚目;而唐挽的心思則盡數系於江浙的抗倭戰場。兩人各有側重,又互相牽制,暫時維持著內閣的穩定。

建成四年正月初一。當百姓們都沈浸在爆竹聲中的時候,浙江沿海圍剿倭寇的最後一戰終於打響。

唐挽還記得三年前,陳延光寫給她的那封密函裏所說的話。

“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。堂堂全浙,豈無材勇?”他以義烏為基地,招攬勇士三千人秘密訓練,又向唐挽索要了三年的軍糧。他說,三年之後,倭患必平。

如今正好三年過去。果真是養兵千日,用兵一時。

正月初四,龍山大捷;正月十五,臺州大捷,浙東倭患被徹底蕩平;二月,陳延光率部援閩,斬敵二千二百,在仙游城下擊敗倭寇首領,福建倭患遂平;五月入廣東,協助兩廣總兵魏世蘭徹底剿滅長期盤踞在沿海的倭寇。

自此,東南沿海的倭患盡數解除。被戰火蹂躪了二十餘年的當地百姓,終於得到了徹底的安寧。

得勝的奏疏一路快馬加鞭送到京城。內閣當即下令,所有官兵論功行賞,總兵陳延光加封兵部侍郎,入京受賞。

陳延光進京的時節正逢牡丹盛開。皇帝命司禮監將禦花園裏所有的牡丹都搬到了朱雀大街上。六月艷陽高照,十二歲的皇帝立在城樓前,臉上稚氣未脫,卻已隱隱有了帝王威儀。

百姓們夾道而立,一個個拉著老婆扛著孩子,等著一睹這位陳將軍的風采。

皇帝的身後,站著內閣四位閣老。唐挽和元朗一左一右,距離皇帝不過一步之遙。他們已經等了將近一個時辰,卻仍未看見陳延光的影子。皇帝有些不耐煩了,轉回頭正對上元朗冷冽的雙眸,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,乖乖站好。在這兩位帝師中,他總是更怕元朗一些。

他又往另一側轉頭,尋找唐挽。

“老師,”皇帝小聲道,“朕聽宮人們說,這陳將軍是天上的戰神轉世,有三個腦袋。可是真的?”

唐挽笑了,道:“一會兒皇上看一看,不就知道了?”

達達的馬蹄響徹長街。眾人立時伸長了脖子,只見一匹雪白的駿馬風馳電掣而來。

“陳將軍!”百姓中有人呼道。

所有人的眼睛都被點亮,歡呼聲都已經備好,可來的卻不是陳延光,而是一個穿著飛魚服的拱衛司侍衛。

人群中不免一陣失望的噓聲。

這侍衛卻帶來了好消息:“陛下!陳將軍快馬已到五裏亭,約摸一刻便要到了!”

有了確定的消息,之前的等待就都算不得什麽了。百姓們的熱情瞬間被點燃,就連皇帝也一掃疲憊,灼灼望著北門的方向。

不一會兒,一匹黑馬馱著一個黑瘦的男子,緩緩出現在門樓前。

沒有想象中的金盔銀甲,也沒有傳說中的旌旗招展。陳延光只穿最普通的粗衣布鞋,甚至連個隨從兵都沒有帶。他的全部身家都裹在身後的藍布包袱皮裏。若不是腰間懸掛的那三尺寒泉劍,只怕根本沒人會註意到他。

“來了。”唐挽唇邊勾起一絲微笑。

“什麽?在哪兒?”小皇帝極目遠眺,也沒看見一個足以被成為“戰神”的人。

唐挽含笑,擡手一指:“皇上請看,那位便是陳將軍。”

小皇帝順著唐挽瑩白的指尖望去,瞬間垮了臉色:“太傅您開玩笑的吧。朕的大將軍……怎麽長成副寒酸模樣?”

唐挽笑道:“人不可貌相,皇上更不能以貌取人啊。回去以此為題寫一篇文章,就當是今補日的晨課了。”

“太傅……”小皇帝哀求地看著唐挽。

元朗在一旁清了清嗓子,說道:“要不還是補一節經學課吧。”

皇帝立刻變了臉色,對唐挽道:“太傅放心,朕一定保質保量地完成!”

陳延光一路踏著牡丹花海而來,鼓樂聲、歡呼聲響徹雲霄。他在城樓前下馬,對著漫天明黃的冠冕低身參拜。皇帝一擡手,鼓樂聲戛然停止。唐挽上前一步,清了清嗓子,代聖宣讀嘉獎詔書。

“臣,謝主隆恩!”陳延光起身,擡頭望城樓上看去,正對上唐挽的目光。兩人相視一笑,中間隔了無數紛飛的戰火,和十年的光陰。

是夜,皇帝在宮中設宴,款待陳延光。

酒是少不了的。皇帝尚且年幼,這喝酒的任務自然就落在了閣臣們的身上。唐挽今夜的興致尤其高,散場之後仍舊拉著陳延光的手,醉意闌珊地說道:“走走走,咱們換個地方,再喝下半場。”

馮晉陽瞧著有趣,對另外兩人說道:“倒是從來沒見匡之這麽貪杯。”

唐挽並不是貪杯,她只是太高興了。陳延光又何嘗不激動呢?當初兩人分別時,一個是邊關戍將,一個是落魄文臣。如今再相見,唐挽果真已應了那句“登高一呼”,陳延光也果然兌現了他“提攜玉龍為君死”的承諾。

兩人執手相看,難掩惺惺相惜之情。唐挽喝得不少,走下臺階時腳步都有些虛浮。陳延光上前一把將人拉住,哈哈大笑,道:“你啊你,這麽多年了,酒量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,啊?”

“哎?”馮晉陽聽出話中的不尋常來,道,“怎麽,陳將軍和匡之以前是認識的?”

未等陳延光說話,唐挽便搶著說道:“當然認識,我們倆可是過命的交情。”

“這倒有趣了。”馮晉陽和沈榆對視一眼。

“匡之出使彭城時,陳將軍曾是彭城守將,”元朗快速解釋道,聲音裏隱隱有些擔憂,“匡之,今夜還是就此打住吧。你喝多了,陳將軍也累了。”

元朗說著,不著痕跡地將唐挽拉到自己身邊。

陳延光見他二人的行狀,心下奇怪。他早就聽說內閣中唐、謝二公不合,就差撕破臉爭那首輔之位了。怎麽今日開來,倒好像不是這樣?

“我沒喝多啊。”唐挽攀著元朗的手臂,仰頭說道。

“我也不累啊。”陳延光一笑,眼中滿是探究。

元朗的臉色登時一黑。

馮晉陽一看這場面,忍不住笑道:“得了,諸位跟我走。咱們今晚上不醉不歸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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